「神愛世人,甚至將祂的獨生子賜給我們,叫一切信祂的不致滅亡,反得永生……」
「裙衫甜美的凌亂引燃衣裳的歡鬧;肩上輕盈的圍巾披露出微妙的散亂;不安於室的繫帶,四處蠱惑猩紅的胸衣……」
Joshua嘆了口氣,闔上聖經望著厚玻璃對面把腳翹到桌上的男子。
「Robert Herrick的詩,我知道,如果你不想跟著我讀聖經,至少專心聽好嗎?」
「哇喔,shua居然連這麼露骨的詩都知道誰寫的,」淨漢故作驚訝地睜大眼:「我對你刮目相看囉。」
「Robert Herrick的文筆相當優美,只用情慾詩來框架他太可惜。」
「shua很聰明喔。」
「你也不遑多讓,所以、如果你願意跟我誦讀聖經,會更聰明的。」
淨漢滿不在乎地聳聳肩,斜看了聖經一眼露出明顯的不屑。
「聖經好無聊,有什麼好看的。」
「上帝智慧的結晶與愛的話語,怎麼會無聊。」
「你,」淨漢忽然坐起身,一根手指頭直指Joshua的鼻尖:「你無聊死了,不聽我唸詩的話我也不想理你。」
說罷還真的把椅子轉向牆壁,像鬧彆扭的小孩一樣重重用鼻子哼氣。
Joshua深呼吸了幾口氣,雖然不能縱容,但適時配合受刑人的需求也是輔導技巧之一,於是他真的將聖經收起來。
「好,我們不讀聖經,好嗎?」他盡量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道:「你感覺讀過很多書,願意的話,可以挑你喜歡的故事,我們一起讀。」
「真的可以不讀?」
「當然可以,讀童話故事或者詩集都行,看你喜歡。」Joshua肯定地點點頭。
果然,還在生悶氣的淨漢慢吞吞地轉過身,眼底充滿得逞的驕傲,甚至開心地整個人貼到麥克風上。
「shua真好,我就知道,你最好了。」
「那你有什麼喜歡的書或者詩?或者類型?我可以幫你找……」
「不要,我想聊天。」
就知道沒那麼容易。Joshua有點無奈,但也不是完全意料之外,反正他有的是耐心跟對方耗,首先得讓淨漢好好跟自己說話。
「行啊,你想聊什麼?」
「我想聊昨天做的夢!」
淨漢笑嘻嘻地趴在桌上,一雙漂亮眼睛盯著自己眨呀眨,充滿純潔與真誠的快樂,甚至有瞬間讓Joshua忘記眼前的是無惡不作的罪犯。
平常披散頭髮的人今天札了個小馬尾,看起來更加清爽,也將他其實十分男性化的輪廓襯托更加英俊。
「我夢到,我養了一隻貓,很漂亮的小貓。」
聲音少了平常的高亢,陷入一種迷幻的低喃。
「好漂亮的小貓,我跟他一起在花園裡玩,可是他突然不見了,我鑽到花堆裡都找不到……」
說著說著自己陷入憂鬱的男子輕敲著桌面,Joshua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只能任憑尷尬與沈默。
「哪,你知道小貓去哪了嗎?」淨漢抬起眼,竟有一絲懇求:「你知道去哪了嗎?」
「你覺得是去哪裡了?」Joshua試探性地反問。
「我覺得,」淨漢坐直身子,抹了抹眼角:「我覺得,是被偷走了。」
「偷走?」
Joshua有點愣住,因為淨漢真的雙眼含淚地望著自己,好像失去的貓是他一生的摯愛。
「對,被偷走,被可怕的人偷走。」
淨漢悶悶地說,盤起膝蓋整個人縮在椅子上:「被偷走了,我哭了很久,都沒有人來幫助我。」
「……我感到很遺憾,你一定很愛那隻貓。」縱使滿心疑惑,Joshua還是產生了些許憐憫心來安慰對方:「知道為什麼被偷走嗎?」
淨漢不說話了,持續維持蜷縮的姿勢不動,Joshua也不強迫他,就靜靜地看,腦袋裡一邊飛快地運轉思考。
不管是不是真的貓,這樣的夢很有可能反射淨漢現實中的狀況,或許失去了很重要的人……當然,前提是現在這一切並非演出來的。
兩人持續沈默著,直到會談時間只剩下不到三分鐘,Joshua嘆了口氣,想著今天或許又沒什麼成果時,淨漢忽然抬起頭。
這一次沒了憂鬱,而是面帶微笑,有點駭人又淒涼的微笑,笑得Joshua心裡升起一股寒意。
「因為貓太漂亮了,所以被偷走了。」
當淨漢被注射強力麻醉後架走,含淚帶笑的眼神依舊緊盯自己不放。
「還好嗎?今天……」
看著老友有些神色不安地走出來,Coups擔憂地問道:「你臉色很糟……抱歉,我剛剛只聽到前半段,後半段我剛剛有事出去……」
「沒事沒事,他……還算配合,挺乖的,就是有點……頑皮。」想了半天決定使用一個孩子氣的形容詞,讓Coups不禁笑了起來。
「噢,他的行為用頑皮形容,未免太可愛。」
「他真的就像小孩子,所以我得用小孩子的方式與他對話,」Joshua抱著公事包聳聳肩:「他……總覺得,我越來越搞不懂他,雖然比起以前理都不理我的受刑人,他聽話也好哄多了。」
「所以說他腦袋有問題啊,」Coups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:「精神病跟殘暴的殺人行為,這兩者是可以並存的。」
「我明白,但……Coups,你就當作我出自憐憫跟好奇吧,我想多弄懂他的事情。」
兩人步出輔導間,往室外走去。
時序過了萬聖節,即將進入深秋,過了幾天陰霾的日子今天難得出了太陽,監獄外讓比較聽話的囚犯活動的花園紅橘相輝映。
Joshua看著花園,忽然心生一計。
「Coups啊,淨……Harley在監獄平常表現如何?」
「挺乖的吧,沒惹什麼麻煩,平常三餐照吃,然後會要求看書……我們有從監獄圖書館選幾本簡單的童書給他,」Coups停下腳步,望著Joshua閃閃發光的眼睛:「你有什麼想法嗎?」
「我只是在想……能不能讓他有出來室外的機會?或者換一個環境,讓我跟他談話什麼的……」Joshua越說越心虛,因為Coups明顯露出為難的神色。
他當然知道不容易,可他也知道這個老朋友對自己向來有求必應,所以求看看是有機會的。
「不急著下一次就要,照你們監獄的評估機制走,我只是提個意見……」
「好啦,我會想辦法,」Coups苦笑地拍拍自己的肩膀:「你啊,從以前就這樣,有時候比Harley還難讓我捉摸。」
「有嗎?」Joshua笑了起來:「我有這麼異想天開嗎?」
「嘖,要說異想天開,大學時候我為了你那些奇怪的想法吃了不少苦頭啊……」
異想天開嗎?
回到家又是接近半夜的事,可憐公務員依舊忙自己的事,Joshua梳洗更衣、結束晚禱後就準備就寢。
平常他一躺上床很快就會入睡,只是今天不知怎地,腦袋裡浮現出Coups說的異想天開,還有淨漢淚眼汪汪的模樣。
想到淨漢說的貓,又想到淨漢今天故意唸誦Robert Herrick的情慾詩。
大學時期的自己讀過不少詩書,即使擔任神父後,讀聖經以外的詩或者書籍的機會依舊很多。Robert Herrick的詩大概是大學第二年讀到的,以描寫日常細節的情詩著名,所以比較露骨的部分他當然讀過也略有印象,但並沒有引起自己什麼遐想,只是當成一首詩讀過去。
忽然,整首詩完完整整地浮現在腦海裡,帶著一股嗆辣的腥味,從腳底竄入腦海。
他驚愕地睜大眼,想要抬頭看牆上的十字架卻動彈不得,只能乘著沙啞的嗓音,將詩的內容一字一句從唇舌之間被碾壓後發聲,帶著滾燙的溫度。
將他拖入萬丈深淵,本來普通的、被忽略的詩句,現在成了千百根針,扎得全身都是,流出甜美又酥麻的液體。
A sweet disorder in the dress
Kindles in clothes a wantonness;
A lawn about the shoulders thrown
Into a fine distraction;
An erring lace, which here and there
Enthralls the crimson stomacher;
A cuff neglectful, and thereby
Ribbons to flow confusedly;
A winning wave, deserving note,
In the tempestuous petticoat;
A careless shoe-string, in whose tie
I see a wild civility:
Do more bewitch me, than when art
Is too precise in every part.
裙衫甜美的凌亂引燃衣裳的歡鬧;肩上輕盈的圍巾披露出微妙的散亂;不安於室的繫帶,四處蠱惑猩紅的胸衣;袖口怠忽職守,因而絲帶紊亂地飄垂著;迷人的浪,引人注目,在洶湧的襯裙裡翻騰;粗心大意的鞋帶,繫綁著野性的文雅:這些對我的魔力,遠勝一切中規中矩時。
「……這些對我的魔力,遠勝一切中規中矩時……」
他猛然爬起身,桌邊的鐘顯示半夜三點,他翻身下床奔出房,隔壁Coups的房間早就熄了燈,走廊上的冷空氣凍得他全身發抖。
「什麼啊,這是什麼……」
拖著身子回到房間,乘著窗外的路燈,他抹著自己滿身冷汗,想跪下做個禱告好安撫心中的不安。
只是、當他跪下的瞬間,牆上的陰影與十字架相應,像一個戲謔的微笑。
他想到淨漢的微笑。
TBC
Cr.XVIISUAL
詩詞來自英國詩人Robert Herrick,翻譯則參考台灣作家陳黎老師所出版的「400年英語情詩名作選」。